高一（3） 汪子娴
小时候住在城郊的筒子楼里，歪歪扭扭挤满了五六口人家，大院子里有个天井，家家户户吃完晚饭都会端个马扎在天井边纳凉，庆幸院子里有棵槐树，冬暖夏凉。
隔壁王老头老伴死了，子女们把他接到市里头去了，空了一间屋，但不久新搬来一对母女。那小女孩看着比我小，扎个双马尾，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她妈妈很有气质，画了淡淡的眉毛，涂了浅浅的桃红色唇膏，穿着盘扣掉了好几回用白色棉线缝上的旗袍，但在眉宇之间有种淡淡的高贵之感，与那大院子里骂骂咧咧的妇女是截然不同的。当天晚上，我妈就臆测那新搬来的女人是被哪个高官包养后生了孩子又被无情抛弃的，但我只觉得她女儿头上的发卡很好看。
大院子里一共有五个小孩，除了我，全是男孩。妈妈说整天和男孩子疯玩是会变野的，于是我跑到新来邻居的那家门口，敲了敲门，好几下也没回应，我就对着窗户喊：“阿姨，在家吗？……阿姨？”突然她女儿从窗户探出头来，着实吓了我一跳。
小女孩又跑去客厅搬了条凳子，站在上面，“砰”地一声把窗户也关了起来，留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怔怔地呆了一会儿。后来，也会在院子里玩耍时看见小女孩从窗后向外望着我们，偷偷的，生怕我们发现她……我们试图邀请她和我们一起玩，她却把那扇窗户又关了起来，我们隔着铁门能听见屋子里移动凳子的声音，也有“咔嚓咔嚓”火车运动时零件摩擦的声音，房子好像很空，听得清楚。我们后来也就不在留意她了，只有我有时会望向那窗户几眼。她还是会眼巴巴地望向我们，然后又无奈地关起窗户。终于，我隔着窗户喊：
“你叫什么名字啊？”
“桃子……”她很警惕地回答。
“你妈妈呢？”
“不在……家”
后来再问什么也没有回答，就这样再也没有听见声音。
我听见妈妈喊我回家吃饭，我答应一声，跑回家，饭桌上，我问妈妈：“隔壁桃子的妈妈怎么白天不在家？”
“好像要工作吧……但把孩子一个人关在家里实在不安全……得跟孩子妈妈说说，这样不安全。”
等到桃子妈妈回来，天晚了，路边的街灯也亮了好久。她从怀里掏出钥匙，拧了好久，才打开门，能听见桃子喊“妈妈……”，接下来是“叮叮当当”厨具的声音，后来，也有烟从那扇窗户飘出来，桃子应该晚饭还没吃。我妈看不下去，趿拉着拖鞋跑到她家门口，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敲了几下门，那女人迟了好几步才答应道：“来了……来了啊！”女人打开门，头发凌乱不堪，眼角皱纹加深，比刚来时的模样老了好多。
“大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你也知道这么晚了，你把孩子一人搁家里多不安全，孩子那么小，做妈妈要有点责任心吧……”没错，那女人倒也实诚，承认自己错误。
“我也是为了这个家拼命地工作，也是为了能养活她呀……”话语间，她已经潸然泪下。
“那把孩子放在我家吧，好有个照应！”头一次觉得我妈如此威武，但也是心肠软的人。
桃子在我们临走前笑着对我妈妈说再见，那是第一次见桃子笑。
我上午有钢琴课，所以我们答应让桃子下午寄住在我家。中午放学，桃子就站在窗户边喊：“姐姐姐姐……”我就跑回家问我妈要阿姨放在我家的钥匙，去给桃子开门。原来桃子上午就趴在窗户那儿，手里捏着一个破旧的毛绒玩具（耳朵掉了一只，耷拉在脑袋上，浑身脏兮兮的……），听见脚步声就站起来看看，直到等到我了就大声地喊我，生怕我听不见。
门锁好久没换，锁上已经有青色的铜锈 ，生拧拧不开，最后还是靠铅笔灰才打开门，桃子眨巴眼睛说：“姐姐，你来了……”把我抱得紧紧的，手拉手带她去我家。
我给她打开电视，调到放动画片的那个频道。没错，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紧紧盯着电视不肯离开半步，连续几个小时，中间休息一会儿也不肯，又变成了一个人不说话的模样。
最后她还是睡着了，吃饭的时候叫醒她，给她夹肉，她又全部夹给我，自己夹了一碗的绿色，怪不得桃子很瘦，脸上的颧骨明显地突出来。吃完饭她乖乖地呆在那儿看电视。晚上她妈妈回来接她回家，生拉硬拽才把她从电视机前拖走，直到答应以后每天都能来，才肯妥协。
于是每次我钢琴课结束，就能看见桃子趴在窗户那儿朝我喊：“姐姐……”同样给她开门，接她去我家，她也是一如既往地趴在电视前，喊她也不应一声，我也就趴在桌子上做作业。
“桃子，想上学吗？”我问正在专心看电视的桃子。
“上学……是什么样的？”
“会有好朋友和你一起玩，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会觉得很开心……”
“嗯……桃子想上学！”
我感觉她想上学是为了摆脱现在这样的孤独的生活吧。
晚饭后，我们一家人挪到院子里乘凉。
我问桃子：“要和姐姐一起捉萤火虫吗？”
“好！”
我教她用纱布袋抓住那些逃窜的昆虫，她不敢去碰那些发光的小东西，只是抓着纱布袋的口，看它们一闪一闪的样子。
“姐姐，能送给我吗？”
“当然可以啊！”她就带着一纱布袋子的萤火虫回了家。
一天，我放学回来，习惯性地去望那扇窗户，不同的是，桃子不在那儿等我，我透过细小的缝隙向里面望一望，桃子不在。
跑回去问正在睡午觉的妈妈桃子去哪儿了。妈妈叹气道，桃子妈妈因为工资问题跟老板发生争执，过程中不小心把老板推倒，头磕在桌角上，死了，她进了监狱，桃子被送进了孤儿院。临走前，让你有时间去看她。”
后来，因为孤儿院太远，没能去看她，她妈妈成为了大家茶余饭后谈论的焦点。也听说桃子被一户人家领养，已经开始上学了。
可是小火车、毛绒玩具、萤火虫她都没有带走。每天放学，我还是会多看一眼那扇窗户，总是觉得有一双眼睛，还在那儿期待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