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城文翁纪念馆

成都石室中学内的文翁石室

家谱中的字辈

电视剧《父母爱情》剧照

　　电视剧《父母爱情》开播以后，即风靡大江南北，至今热度不减。

　　主人公江德福与安杰之间的对话，在家长里短中蕴含着浓浓的生活气息。江德福为他未出生的儿女取好了名字，“江昌龙”“江昌凤”，让安杰大大地奚落了一番，认为“这是土得掉渣的名字”，并说这“龙”“凤”是皇帝皇后用的名字，“兄妺俩用这名字，不乱了套吗?”江德福自知自己没有文化，告诉安杰:“如果你觉得这名字不好，可以再起一个，不过这前面两个字不能动，一个也不能动!”安杰说:“为什么?‘江’不能动我知道，这‘昌’为什么不能动?”江德福一本正经地说:“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呢?‘昌’代表着辈份，就像我这名字中间的‘德’字一样，一听到我的名字，就知道我是什么辈份!”安杰说:“什么狗屁辈份，我不干!”江德福理直气壮地说:“这不是干不干的事，这是老祖宗立下的规矩!”安杰随即反唇相讥，“穷得连饭都吃不上，还那么多穷规矩!”

　　这段对白，江德福说的是实情，安杰的嘲笑有些强词夺理。字辈是中国传承千年的重要取名形式，也是中国古代一种特别的礼制。

　　我就是在“穷得连饭都吃不上”的年代，明白自己的“辈份”的。

　　我出生的那个小村庄，共六七户人家，只有两姓，一姓何，一姓朱。我们何姓是个小姓，我不知道我们从哪里来，祖祖辈辈，都默默无闻地在这片青山绿水间，向土地里讨生活。应该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一个远房本家，来到我们的小村庄。这位本家，略通文墨，他把我们何姓小辈召集在一起，说起我们家族的渊源。那些远古的故事，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告诉过我们家的辈份承传，其中有“大学宜世家，道先登邦国，诗书礼后昆”。我对这个字辈深信不疑，因为我从自己的辈份往上数三代，父亲是“先”字辈，祖父是“道”字辈，曾祖是“家”字辈。那位“家”字辈的长者就坐在我们的现场。皓月当空，桂影斑驳，月下的老人白发苍苍，目光深邃。在我们小孩子的心目中，原以为，那位长者就是我们家族的创始人。原来，白胡子老人，也曾年轻过，也是从字辈中走过来的。于是，我对这些字辈产生了敬畏感!虽然我当初并不明白这辈份的来由与意义，但确如江德福所认知的那样，“是老祖宗立下的规矩”!

　　后来读书了，接触到中国的传统文化，对字辈才略知一二。

　　字辈也叫字派，是指名字中表示家族辈份的字。为了理清宗族里世系血统的顺序，一个家族通常由饱学之士或集体创制一套表示辈份的文字，然后全族依序共享共用。

　　从现有资料看，首次出现字辈可能在宋代，奠基人是宋太祖赵匡胤。赵匡胤兄弟五人，长兄赵匡济，弟赵匡义、匡美、匡赞。可见从赵匡胤一代开始，就已经有了统一的辈份，赵匡胤还为后辈钦定了派系字辈。自此以后，几乎所有的家族都排起了字辈。辈份，对于一个人来说，一生下来就被确定了，自己别无选择。在中国古代，同宗族之间的辈份是严格遵守的，比如说称呼必须准确，日常生活中晚辈要向长辈请安、敬烟、让座、让路，座次上也十分讲究，不能乱了礼法。

　　因为我的姓氏是小姓，从我上小学乃至高中，班级没有同姓的同学，工作以后，因为是一所小规模的山区中学，也没有同姓的同事。以后，调入舒城中学，才有了一位同姓的老师。这位老师，字辈为“修”，他的年龄比我大，他说他的辈份比我小，要小两辈。于是，在私下的场合，他总称我为“老爷老爷”的，叫得我诚惶诚恐。其实，本家老师也是缘着辈份这么称呼我的，因为，在舒城县杭埠的后河村，何氏的字辈是“建立先登本，修齐贵正诚”，这位何姓老师的字辈中果真有“先”“登”两辈与我们谱系中的字辈重合。一笔写不出两个“何”，都是一家人吧。

　　我们寻常百姓，重视辈份，可能只是为了规范取名，并在宗族中明确世系，分辨亲疏尊卑。但对一些名门望族，他们重视辈份，对上要寻根问祖，对下更要承传家风，光耀门楣。

　　我至今还记得，大学读书时，中国文学史课程的老师说，清代著名的戏剧家孔尚任是孔子的后辈。在写这篇文章时，因为好奇心，我翻开新版《辞海》“孔尚任”词条，果然有孔子“六十四世孙”的记载。“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文化，涵养着中华文明几千年绵延兴盛的精神根脉。自古名门多才俊，孔尚任以一出《桃花扇》而闻名，与《长生殿》的作者洪昇，被世人并称为“南洪北孔”，他们是康熙时期照耀文坛的双星。孔尚任传承了孔子开启的文脉，并实现了由思想家到文学家的大步跃升。

　　近年，我曾参观过文翁纪念馆。文翁纪念馆，坐落在舒城西南山区的春秋乡文冲村，这里是汉代人文翁的出生地。文翁少年时代曾在家乡读书，以后“为蜀郡守，仁爱好教化”，创办“石室精舍”，开启了中国官办学校之先河。前些年，我去成都，因崇拜文翁，曾慕名前往著名的石室中学。悠悠千载，似水流年，校园里，古老的汉阙见证了锦江的风雨，参天的银杏更让你体悟到根深才能叶茂的道理。舒城文翁纪念馆里展出的丰富资料，足以让我们对这位远古的乡贤肃然起敬。但是，我很感兴趣的还是关于文翁与文天祥的谱系记载。纪念馆里有一大块展板，绘制出文氏家族古往今来的字辈脉络，我在这张脉络图中，清楚地看到了文天祥的名字!

　　文天祥会是文翁的后人吗?我有些意外，在我的印象中，文天祥是江西庐陵人，与舒城文氏果真有关系吗?过后，我从《文天祥家世考》中获取这样的信息:“庐陵文氏来自成都……其始祖为文时，时字春元，原为成都人，是汉景帝时蜀郡太守文翁的后裔。”沿波讨源，凿凿有据。文天祥像他的远祖一样，原本也是一介书生，他本也可以像文翁一样，兴办教育，经邦济世。但他生活在南宋末年，“山河破碎风飘絮”，他以一个书生的柔弱之肩，扛起了国运。南宋小朝廷覆灭时，只有他一个人保持着不可覆灭的气节，“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把宋代文人的人格力量做了最后的展示，也把他的远祖文翁的家风发挥得淋漓尽致。

　　近读余秋雨先生的《何谓文化》一书，书中记载他曾受著名的电影导演谢晋生前所托，为其撰写碑文。余先生撰写的碑文，开始就交代了谢晋系名门之后:谢晋先生，浙江上虞人氏，东晋谢安、谢玄之后也。取晋为名，以表传承。悠悠千年，果然继其先祖创拓之脉，引领中国电影事业而成一代宗师。

　　木得其本，水知其源，中国古老的姓氏字辈是一个家族的生命潜流，散落在五湖四海的家乡人，一旦论起字辈来，就不会有“大水冲了龙王庙”的误会。

　　字辈的制定，并不是文字上的胡乱堆积。就我有限的见闻来看，字辈的含义没有一个是消极的，都是规劝族人奋发努力，爱国爱家，守信诚实，尊老爱幼，和睦相处，同舟共济……比如韶山《毛氏宗谱》的字辈:

　　立显荣朝士，文方运济祥。

　　祖恩贻泽远，世代永承昌。

　　孝友传家本，忠良振国光。

　　这些字辈包含了忠孝文化、耕读文化等信息，也有修身齐家、安民治国的愿景。

　　当然，也有的字辈有些另类，从中可以看出命制者的文化个性或人格追求。南宋大儒朱熹字辈为“火”，朱熹的儿子朱塾为“土”，孙子朱钜为“金”，曾孙朱渊为“水”。根据古代文化中的“五行”命名辈份，依次是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有《殷氏家谱》中的二十个字辈为: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我们于此似乎可以想见其祖先那种诗意的人生。

　　《红楼梦》中，曹雪芹虽然没有严格地依照字辈去为贾府的几代人命名，但我们从几代人的名字中，还是可以看出作者有很强的字辈意识。第一代，贾府发家的起点，来自于一母同胞的两个兄弟，宁国公贾演和荣国公贾源。演、源两字皆有水字旁，取源头活水之意，亦是暗示天子雨露恩泽。第二代是贾代化、贾代善，此时天下太平，贾府深知富贵荣华得来不易，所以在家业初创后，开始教化子孙，向上向善，代代相传。到了第三代，名字中都有一个文字旁，贾敬、贾赦、贾政、贾敏，他们希望子孙能通过科举文化之路，继续振兴家业，光宗耀祖。贾府第四代子孙以“玉”字旁命名，贾珍、贾珠、贾琏、贾宝玉等，暗合了子孙“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讲究排场，坐吃山空。到了第五代，命名皆有草字头，贾蓉、贾蔷、贾芹等，贾府经过百年富贵荣华之后，子孙不肖，尽成草包，已到了草枯荣败、凋零衰颓之时。

　　我们大多数人，在使用着字辈，但未必知道，这些字辈的来历。

　　去年，我们县有张姓的家族续修家谱，需要在原字辈中续加字辈。为首的一班人也是呕心沥血、咬文嚼字，推出了几种版本的二十个字辈，负责编纂的族人，推敲来推敲去，都觉得不甚满意。族人中有熟悉我的朋友，他们找到我，先是恭维，认为我多年从事中学语文教学，写过大大小小的文章，算是一个小文化人;后来就强我所难，把后续字辈定稿的任务交给我。

　　我对他们提供的几种版本的字辈进行过研究，发现有这样一些问题:有的字太生僻，比如“祯”“肇”;有的似太通俗，比如“奋发”“宁静”;有的是多音字，比如“行”“长”。最突出的问题是，五个字组合在一起，只是汉字的机械排列，不能表达明确的意思，比如“卓誉策项函”，“景励安梦方”等。我是个迂拙的人，受人之托，从不敢敷衍，况且要给他们家族后二十代定字辈，更不敢草率从事。于是，我研究他们家族前二十代的字辈:“世可学熬山，宏绍鹿龙志，克孝前先哲，忠恕道自如”，可以看出，他们的先人制定的字辈中含有“修身齐家、安国治民、吉祥安康、兴旺发达”等价值追求，新增加的字辈要承接这个传统。我理想的后续字辈应该有这样一些追求:选词平易一点，内涵丰富一点，风格典雅一点，表达通畅一点。为此，我对他们提供的字辈进行了大幅度的修改，最后确定为:

　　俊逸励景航，诗书敦纯良。

　　修齐崇弘毅，儒风裕祖堂。

　　应该说，这二十个字辈，选用的都是我们习以为常的汉字，许多词语都有一定的来历，有较丰富的文化内涵。采用五言诗形式，平仄和谐，富有韵律感，便于记诵。整首诗有明确的主题，那就是用儒家的君子道德，勉励后辈，崇真向善。从内容与形式上，都与原字辈保持统一，让家族文化前后传承，容易获得族人的认同。我把这些字辈以及我的想法报送给张氏宗谱的编纂者们，他们很满意，我也比较满意。

　　当今是个崇尚文化多元的年代，给后辈取名自然可以各随其性，各极其致，趋时化、趋洋化，似都无可厚非。但是，我们不能数典忘祖。字辈是一个家族传承的路线节点，是一个家族文脉的积淀和家风家规的概括表达，字辈文化也是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们知道，文化是一种“软实力”，这种“软实力”要能发挥作用，必须借助于一定的媒介，必须打造出具体的形态。字辈，就是一种便于固定、便于实行、便于审视、便于继承的家族化的文化形态，是一个家族文化得以延续的缆索。我们相信，只要这个形态在、缆索在，后人就可以抚摸到祖先的根脉，先辈凝聚的精神种子就有可能存活，家族优良的文化传统就不可能随风飘散。(何登保)